轮椅人生(一)
作者:杨玉芳
【作者简介】杨玉芳,男,唐山人,72周岁,河北作协会员。被地震砸成截瘫,酷爱文学、朗诵,唱歌,多年笔耕不辍。2016年在唐山截瘫疗养院受到了习总书记的接见,当即把自己40万字的长篇小说《凤凰吟》和诗集《心地放歌》送给了习总书记,并现场朗诵一首原创诗歌。2018年和妻子曾两次登上星光大道的舞台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打牌,凭运气抓了一手好牌不算什么,倘若你能把一手“烂牌”打赢打出王炸,那才是艺术的人生、精彩的人生!
——题记
(一)
六年了,无论是赤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寒风凛冽的隆冬,在唐山市区通往开平化工厂10公里的205国道上,人们总会看到一个长跑的小伙子,他身材修长、体态健硕,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夏天只穿裤衩背心,冬天也仅是一身球衣,在早晚上下班的高峰中,他矫健的步伐、青春的律动在行进匆匆的车流中,显得那么的夺人眼目、与众不同,俨然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一道青春的彩虹!这个人就是我——一个从未有过病也自喻与医院无缘的人,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时一场恶梦已悄然向我逼近!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妈,今天咋这么热呀!跑这一道儿我的裤衩背心全湿透了!”1976年7月27日下班进家后,我一边从外屋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着,一边和里屋的妈妈嚷嚷着。“出了一身的汗别立刻就喝凉水,小心激着!”“没事儿,妈,我每次跑完都有十五分钟的放松呢!”“今天是热,兴许闷雨呢,一下午妈的汗也没断!”妈妈正坐在炕头儿上做针线活儿,接着又说道:“你表嫂刚走,你俩前后脚儿。”“表嫂有事?”我问,半瓢凉水下肚我立时感觉凉快了不少,“还不是为了你!”妈妈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嗔怪。表嫂是路南医院的大夫,已经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但每次都是我这头儿不乐意,有的甚至看过相片连面都不见,为这事妈妈说过我好几回,从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表嫂。“三儿(从小到大妈妈一直都喊我乳名,我家是个大家庭,我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是两个弟弟,我最有福——居中),差不多就中了,你都二十六不小啦!再说了你挑人家,人家也挑你呀!”也不知道为啥?近来妈妈越来越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挑我?”我在外屋用温水洗完了脸擦完了身,一掀门帘骄傲地站在妈妈的面前。“妈,您的儿子有多优秀您知道吗?论长相似玉树临风一表人材,论才华是满腹经伦百里挑一,论……”“论吹牛是天上少有地下全无!臭美的你还知道自己姓啥呀?”还未等我说完,妈妈就笑着又拿她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讥讽我:“今天晚上你还得去你姐姐家,你姐夫后天才回来呢!你不是明天休班吗,正好你表嫂和那个姑娘明天也都是夜班。”姐夫是邮电局的工程师,当时正在唐山市各县搞电子交换机经常不在家,所以只要他一出差,姐姐就会带着孩子回娘家住,这时候我就得和姐姐“换防”。妈妈看了看写字台上的座钟,大概是觉着该做晚饭了,随即摘下了老花镜,一边往炕沿上蹭着一边又接着嘱咐我:“你表嫂定的是明天上午九点,你俩在她们家见面,记住早点儿去!别让人家姑娘等你。”
吃完了晚饭,我把换下的衣服洗了晾晒在院子里的铁丝上,然后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高高兴兴地骑车上路了(我有点儿小洁癖,衣服从来都是自己洗,因为我怕别人洗得不干净)。因为怕热——当然也是怕出汗把明天相亲的汗衫弄脏,我把它搭在了自行车的车把上,上身只穿着一件没袖背心。太阳西沉落日融金,天边挂满了绚丽的彩霞,仿佛给傍晚中的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晖,“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突然一句古诗从我的脑际冒了出来,多美的黄昏呀!这是谁呀!怎么会有如此煞风景的感觉?这么美的意境不该有任何的遗憾呀?我一边漫无边际胡乱地思想着,一边极目欣赏着远天的美景。
“他三舅来了!” 不太远的路程我慢慢悠悠地骑了半个小时才到了姐姐家,一进大院便碰到了姐姐家的邻居李嫂。“李嫂好!”我笑着和她打着招呼,李嫂是个热心肠,人挺好,在这个院子里和姐姐一家的关系最铁。“你姐夫还没回来?”“没有,还得两天呢。”我说。“行!你看家你姐最放心了。”我把自行车推进了屋里,喔嗬!这屋子里怎么比外面还闷还热?像个蒸笼似的人根本就待不了!于是我顾不得擦洗,拿了把大蒲扇锁好了门便快速地“逃”了出来。
一弯新月不知何时已悄然挂上了天幕,但被骄阳灼烤了一天的大地仍然“高烧”不退,空气像凝固了般地静止不动,大街上人头攒动市民如织,好多人已经把凉席铺在了马路上(那时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没有汽车了),此时的唐山几乎万家空巢,闷热得像日本鬼子清乡似地把人统统地从家里驱赶了出来,今天的唐山真的太热,热得出奇!
那时候的唐山特别盛行“捉娘娘”,一有时间只要是够人手(四个、六个都行),几个人立马就会把扑克牌甩得啪啪响,嘴里的厌恶话就别提多气人了!“想跑?找着鞋了吗?知道门在哪儿吗?”“我叫你跑,这回的确凉了吧!”“哇!震了!抄平了!”……周围看热闹人的呐喊、助威声常常会掀起更大的哄笑潮。记得那天我在外面玩到了将近12点,当困意袭来时,我才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回去睡觉。擦完了身洗完了脚刚躺下就又是一身的汗,尽管电风扇开到最大档,汗珠子还是顺着前胸后背一个劲儿地往下流,不一会儿身下的凉席便湿了一片,粘粘的一动一粘肉特别不舒服。就这样我辗转反侧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自己哄着自己——快睡吧!说不定明天那个女孩儿还真能入我法眼让我一见钟情呢!妈妈不是说这次是表嫂她们医院的院花吗?白衣天使在人们的心目中本来就圣洁,能称得起院花的那就更应该错不了!渐渐地我的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进入了憧憬的梦乡。
青春就是好!它不仅精力旺盛,而且做事雷力风行从不拖泥带水——我已经坐在了相亲的火车上,尽管自己也有点儿纳闷去表嫂家也不用坐火车呀?可是自己确实是坐在了火车上,要不怎么咣当咣当的又颠又响,突然火车好像又上了铁路大桥,轰隆隆的声音越发大得吓人!下雨了?外面怎么电闪雷鸣的?哎呀好像桥要塌了!紧接着上下剧烈地颠簸、左右猛烈地摇晃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玻璃的碎裂声、砖石的坠落声、房屋的倒塌声、周围的哀嚎呼救声瞬间充斥于耳。黑暗中我一骨碌爬了起来,翻身下炕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可是此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在了我的腰上,疼得我立时昏了过去……
等我再度醒来时天还未亮,黎明前的黑暗中我清楚地听到头上有人在疯跑,偶尔传来几声对话:“你们家死几口?”“八口!”“你们家呢?”“都死了!”“老王这是咋回事呀?是不是苏联扔原子弹了?”“啥原子弹,是地震!”“老四快跑吧!陡河水库要发水了,唐山还有12级的地震呢!”……“他三舅!你在哪儿?你出来了吗?”是李嫂!李嫂在喊我。“李嫂我在这!”“唉呀!你也没被埋住咋不出来?趴在这里干啥?”“李嫂,我腰特别疼!动不了。”“久生,久生!”李嫂大声地喊着她的儿子,“快过来帮妈把你三舅拉出来!”就这样他们娘俩搬掉了砸在我腰上的房梁,又拿走了硌在我腰部的两块砖,这才把我抬出来平放在一块挺大的、甩到院子里的房盖上。此时,我已经感觉全身腰以下的部位不仅不能动,而且特别麻,渐渐地就没有了一点儿知觉。黑暗中,眼前除了惊恐奔逃的人影,就是一马平川、模模糊糊的断壁残垣,嘶喊、叫骂、痛哭、呼救声似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当天麻麻亮时,我看到倒塌的废墟上、街巷的路两边,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死尸和伤者,这时天空中又下起了雨,开始是浠浠沥沥,后来竟似瓢泼。大概是雨水把天翻地覆、瞬间升至高空的灰尘又砸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坯味儿。附近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骂声:“地震,我操你姥姥!唐山人也没招你惹你呀?你咋这么害巴我们呀?!唔、唔......”“咱院的老张,一家十几口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忒惨!”善良的李嫂一边往我身上盖一件刚刚从废墟里拽出来的半条窗帘一边告诉我。刚才的大雨已经变成了暴雨,雨水在我的身边流淌,黄黄的像山洪,妈妈昨天说对了是闷着雨呢,昨晚玩牌的那些人说的话也全应验了,这回是真震了!也抄平了,鞋和门恐怕都找不着了,这回无论再怎么快扒!唐山人也的确凉了——从心里,透心凉!
雨似乎下累了,渐渐地小了。姐夫回来了,他是在遵化县听说唐山地震了,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了几十里的路,直到搭上了一辆抗震救灾的军车。这个五尺高的汉子到“家”一看便傻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我也无助地躺在那里不能动。这时只穿一件裤衩的小弟也从家里气喘吁吁地跑来,他说全唐山市都平了,已全然分辨不出哪儿是哪儿了,他是凭着直觉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他告诉我们说,全家有五口人遇难了——妈妈和姐夫就要上小学的大儿子,以及大哥和他的两个女儿,在“家”的废墟上我们三个大男人都哭了。
天应该是亮了,可却阴得更黑、更沉,雨还是一直哗哗地下着,像极了唐山人的心境!莫非天亦有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天爷!哪怕您当时有一丁点儿怜悯之心,手下留一点点情唐山也不至于这么惨呀!这时候你假惺惺地涕泗横流有用吗?!
雨幕中一辆开着大灯的军车被灾民拦住了,开车的是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战士,其实他也大不了也许刚好十八岁,开始他还解释说是连长让他去前面执行任务,可是没人听。人们像黑暗里突然看到了一束光明、溺水时抓住了一根稻草,拼了命的往车上抬自家受伤的亲人,我也被姐夫、弟弟抬了上去,我叫姐夫先回家看看我姐和孩子别管我了,可是老实憨厚的姐夫还是跟着我上了车,他不放心、也不忍心让我一个人走。小弟看我暂时有了着落就告诉我说,他还得去叔叔家看看,这是爸爸临终时的嘱咐,我们只有这一个叔叔,而且这个叔叔是我的父母从小把他养大的,他与我们的大哥同岁,虽然是同父异母,但因为他从小丧母,爸妈拿他视如己出。
那辆绿色的大卡车不一会就装满了人,重伤员躺着,轻伤员全都扶着车帮站着,最后也不知是谁找来了三个澡堂子里用的大长条椅子,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它结实地绑挂在车厢的两边和后面,然后上面也都坐满了想马上逃离的人,为了保险他们还用绳子把自己绑住,尽管那个小战士极力反对不敢开,说这样太危险!但此时的唐山人哪还顾得了这些,甚至有一个会开车的小伙子已经窜上了驾驶室,小战士很无奈,但最后还是启动了汽车,只是开得很慢——像爬。
车厢里算我一共躺了大概十几个不能动的重伤员,其中一个比我还年轻,看样子像是个学生的小伙子,肚子上插着一根房椽子而且似乎插得很深,他的爸爸一直守在他的旁边,努力地用手按住敷在木棍儿一圈的毛巾,可是于事无补,汽车稍一颠簸血就会流出来,疼得小伙子嗷嗷大叫,那叫声恐怖得都不像人声。汽车走走停停,倒塌的废墟和大批的伤者、死尸有时把马路都堵死了!小战士只好让车上能动的人下来帮着搬抬清理,此时还多亏了那些坐在车厢外椅子上没有受伤的人。
“看!那根电线杆上吊着一个人!”“哇!两条胳膊上全是手表呀!”“他旁边那个光着膀子的人背着枪呢!”当车过西山口时,我看到车上站着的人指指点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那肯定是一个想发国难财的人被逮住了。“他好像还活着!铁丝穿的梭子骨。”“该!这时候不救人还抢东西就应该这样!”“大灾大难是最能考验人的人性”……
平时几个小时的车程,那天我们整整走了一个白天,一路上逆向而行的两股洪流源源不断:向着灾区冲进的是越来越多的绿色的军队和军车,而漫山遍野阡陌纵横上奔逃的,是被地震吓得风声鹤唳想跑得越远越好的灾民。这场灭顶之灾着实已让唐山人噤若寒蝉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啥都顾不了了!家可以不要(其实哪还有家呀),东西更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就是保命!现在的唐山就是一个火山口,他们只想尽快地逃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逃到安全得可以让他们活命的地方,逃到再不要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地方。
当我们到了遵化县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卸车”时还是有三个重伤员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肚子上插着房椽子的小伙子,他那瞬间白了头的爸爸此时才敢把胳膊粗的棍子拔出来,他抱着儿子僵硬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他说这是他六个孩子当中唯一在地震中当时没死的儿子。
遵化虽然是唐山市北部一座不大的县城,但因其得天独厚的风景钟灵毓秀,且加之清东陵就在它的境内而闻名遐迩,可此时的遵化县城从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就已经逐渐地人满为患了。不知是离唐山较近的几个县城实在是装不下人了,还是这个安葬着清朝皇帝们的风水宝地,能让被地震吓得草木皆兵的唐山人感到山基的安全,大批的唐山伤员和难民像潮水般蜂拥而至,使一个平时只有几万人的小小县城,人口一下子猛增到几十上百万,粮食告急水紧张,药品更是奇缺!到处都是人,凡是平坦点儿的地方躺着、坐着的伤员一个挨一个见缝插针般地拥挤,我可能是还算来得早的,躺在不知道啥时候搭建的席棚里。我的头顶边有人在生孩子,几个女人在帮忙,没有任何遮挡,可能这个时候啥也顾及不了了,我啥也看不到只听到她可怜的哭喊声。听一个可以走路的轻伤员说,附近的猪圈里堆满了从人身上截下来的胳膊和大腿,把猪都给吓跑了!而且不远处我也分明听到了杀猪般人的嚎叫声,这是因为麻药早就没有了,但为了保命医生不得不这样生锯。
在遵化县城的三天三夜,我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不吃也不喝,更没什么治疗,但一个赤脚医生用一节抽去铜丝的塑料电线皮,为我导出了大约有半脸盆的尿着实是救了我一命,因为后来我听说有几个伤员就是因为不会排尿,膀胱被撑破死去了。在这三天里,我经常看到一些老乡拿着自家做的饭菜和从园子里摘的最熟、最大的瓜果,分发给唐山的灾民和伤员。他们的话不多,甚至在可怜的灾民、伤员面前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啥好,更不会安慰人。他们纯朴得就像电影里支前的民工,小心翼翼地在人缝里穿行着,生怕自己背的筐或拎着的篮子不小心碰到谁,给伤员造成痛苦,嘴里总是那一两句话像是哄孩子:“吃点儿吧,刚从园子里摘的,败火。”“地震这回把唐山人害惨了!多少吃点儿,吃饱了病才好得快!”……
那天,在我的头顶边两个老乡的对话让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尽管我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到:“你一天来几趟?”“三趟,你呢?”“我离得忒远!最多一天只能跑一回”……没人组织也没人号召全都是自愿的,而且那个能多给与别人的明显的听得出骄傲与自豪,而由于客观原因帮助别人少的那个竟觉得羞愧与自责,这是何等的伟大呀!这才是人性王国里最美的奇葩!这才是能感召日月、温馨普世的阳光与春风!那几日看着那些至亲至爱的农民我几度落泪——为人世间的美好与善良。
- 上一篇:轮椅人生(二) 2022/12/5
- 下一篇:路南区举办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班 201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