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路南区残疾人联合会! · 

轮椅人生(二)

2022-12-05 11:08:16      点击:

作者:杨玉芳


【作者简介】杨玉芳,男,唐山人,72周岁,河北作协会员。被地震砸成截瘫,酷爱文学、朗诵,唱歌,多年笔耕不辍。2016年在唐山截瘫疗养院受到了习总书记的接见,当即把自己40万字的长篇小说《凤凰吟》和诗集《心地放歌》送给了习总书记,并现场朗诵一首原创诗歌。2018年和妻子曾两次登上星光大道的舞台

如果把人生比喻成打牌,凭运气抓了一手好牌不算什么,倘若你能把一手烂牌打赢打出王炸,那才是艺术的人生、精彩的人生!

——题记

(二)

八月一日,是我转来遵化县城的第四天。早上有医生给我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在我的手腕上系上一条红布便嚷嚷着,让人把我从窗户抬上了伤员专列。车上白衣天使吴侬软语的对话北方人一句也听不懂,叽叽喳喳的似燕语莺声,不过倒真的很好听。一路上她们都在忙,因为时有危重伤员需要她们抢救。深夜,专列停在了南京站,广播中传来播音员的声音:本次伤员专列到达南京终点站,唐山伤员要换成轮渡转往江苏省南通市各大医院救治,请医护人员有序地安排好唐山伤员的下车,确保唐山伤员的安全!

车站里灯火辉煌,车站是否挨着码头我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好像没抬多远我就看到了渡轮——好大的渡轮。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船,把我抬到了几等舱我也不知道,但躺在船舱里我可以听到江水拍打船弦的水声,好稳呀!长江上、夜空中时而有船笛鸣响。“唐山的亲人们!”这是和我们相遇的船只在向英雄的唐山人民慰问、致敬!广播中传来客船播音员那亲切的声音“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此时便会有震天般的口号声响起,唐山伤员太感动了!他们热泪盈眶,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亲,无疆的大爱让唐山的伤员们倍受感动,中国就是一个大家庭!阶级兄弟心连心,断了骨头连着筋,一方有难八方助,真情演绎醉人亲。

船到南通港码头,我们又被抬下船来上了卡车,天呐!这才几天呀,一个活蹦乱跳的我,出行竟然如此地费事,像货物一样的被人搬运还得小心翼翼,此时的我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伤害!要知道我一生中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呀!要强是我的个性!自尊是我不容置疑的信条!可是一切都让无奈给毁灭打破了!

抬我的是四个戴着白手套特别精神的小伙子,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里只上两个担架,此时已近中午,骄阳似火。我发现抬担架的八个小伙子年纪相仿都是那么的年轻,他们脸上淌着汗水衣服早已湿透,而我和另一担架上的伤员的旁边,却各自站着一位为我们撑伞的姑娘。“把我放下来吧,你们太累、太辛苦了!”看到他们汗流浃背,看到别人为我这样,我真的于心不忍。“我们不累!放下你们会颠。”他们说的话让人好温暖,脸上的笑容能融化冰层。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抬我们的都是南通市各个单位抽出来的年轻党、团员,南通市委市政府已经把接收、救治唐山伤员当作是一场政治任务,并且硬性规定,凡是在抬、抱唐山伤员时不小心让唐山伤员二次受伤的,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团员的开除团籍。我躺在担架上一路还能浏览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和林荫道上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冠,间或也有一条条的大幅横标从头上掠过“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宁可我们受苦累,不让亲人再流泪!”“向英雄的唐山人民致敬!”“唐山伤员受苦了,南通就是你们的家!”看到这些温暖如春的标语,怎不让人思想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这里是安全的,不必担心一切!我们会在这里得到很好的治疗,然后,很快我就会康复回到唐山重建家园,此时此刻我真的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

浩浩荡荡的车队到南通市区就分流了,我被拉到了江苏省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被抬下车时,我看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已经围了好多的人!他们有手里捧着鲜花的,有挎着篮子的,还有抱着好多水果的。看到有唐山伤员下车,这些人便涌上来,把手里的东西往轻伤员手里、怀里塞,往重伤员的担架上放。他们眼睛里噙着泪花,嘴里说着安慰的话,甚至有的人激动心疼得已经根本说不出话来。南通市民的善良和热情让伤员们的下车秩序有点儿乱、有点儿慢,这点可能是组织者始料未及的。“大家注意了!……”此时有人拿着喇叭在大声地喊“……大家注意了!首先我代表南通市委、市政府对大家的好心表示感谢!但唐山伤员现在最重要、最急需的是治疗、是入院,而且越快越好!请大家放心!我们已经为唐山伤员准备好了一切,包括我们从各大饭店请来的会做北方饭菜的厨师,我们一定会护理、照顾好他们,让唐山伤员尽快地康复,现在就请大家让一让,配合好我们的工作,谢谢、谢谢大家!”具有很高素质的南通市民很快就让出了一条通道,我们也很快被人抬进了住院部的大楼。

干净整洁的病房,洁白的床单被套,一切都是那么地让人从心里往外感到舒服和慰贴,刚躺在铺有十公分厚的海绵褥子上,就有膳食部的炊事员送来大枣莲子汤,年轻的护士坐在床边,端着碗一勺勺的在喂重伤员,等我们的精神和体力稍有恢复,就有人为我们洗头、擦身、测体温,拍片、输液、做手术等一系列紧张而有序的工作。可以说在南通,唐山伤员受到了让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关怀,南通人民那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无疆大爱,也让我又一次对“太阳虽暖只照身上,真情暖人却在心中”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就这样在祈盼、憧憬、希冀心情的驱使下,我积极地配合着医生们的治疗和刻苦地锻炼,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渴盼着早日康复早日回家。

那时因医学知识的匮乏,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截瘫的定义,不知道啥是截瘫?因为我身上连皮儿都没破,所以也没感觉自己的伤有多严重。这也难怪,一个在记忆中就从来没吃过药更没打过针、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么复杂的病呢?尽管我从小就特别爱看书,可我从来都不涉猎医学书籍。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是多么地幼稚可笑!想很快康复、想早日回家又是多么地不切合实际的梦幻和荒唐!其实若细细想来,当初也多亏了这一点和白衣天使那善意的谎言,他们整整哄着和“麻醉”了我们半年,才得以让我们当时的精神没有崩溃、泪水没有决堤、希望没有破灭。假若没有这两点作为我们坚强起来之前的铺垫,假如不是这两点给了我们接受、承认现实的缓冲,我真不知道我们之中能有几人可以挺得住似掀翻溺死般的打击可以活下来?因为这巨大的人生落差,几乎已经超出了人类承受的极限。记得我到南通写的第一首诗是:伤后南通栖为家,针林药雨总有涯,哪怕吃尽千般苦,唯盼早做自由侠。当时医学上的无知让我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也保护了一颗要强的心灵当时的不死。

自从我们来了之后,南通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整座六层住院部大楼,就都临时改成了唐山病房。当时能够进入唐山病房为唐山伤员服务,已无形之中成为南通人的幸运和荣耀,任何人进入此楼都需查看通行证,包括护理我们从各单位抽上来的党、团员,慰问演出的歌舞者,甚至医生护士以及院领导都不例外,我们被爱层层包裹、被爱小心呵护。至于南通本地的市民看病,则都分流到了南通市其他较小一点儿的医院,就此一点就足见南通市政府当时是下了多大的力量!国家是下了多大的力量!每个重伤员都是一级护理,白天由两个人专门陪护,夜里则是医生护士负责。

护理我的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他们一个姓潘一个姓钱,至于他俩的名字,因为是一直称呼他们小潘、小钱,所以记忆不深。他俩都是南通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长得都挺帅的,用现在的话讲颜值都挺高,只是小潘个子高一点儿略显苗条,小钱个子略矮一些、但身体墩实,可能是跳舞蹈每天训练的缘故,他们的肌肉发达身体健硕。虽然我比他们虚长几岁,但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亲如一家情同手足,他们每天给我翻身、按摩、擦澡、喂饭(那时截瘫都下导尿管),闲暇时我们谈地震、谈舞蹈、谈文学、谈唐山、谈南通、谈未来。

可是十天以后,在他们眼中性格非常开朗的我就显蔫了,没有了往日的谈笑也没有以前的精神,吃饭越来越没有胃口,吃的不仅越来越少还时感恶心,有时饭菜端上来别说吃,看都不想看甚至不敢看——怕吐。据说那时候附院给唐山伤员的伙食都是按飞行员的标准,如果有特殊的要求还可以另做,只要你想出来、提出来。可是腹中的大便堵得我太难受了,肛门处总感觉像有个球在那里顶着!(不过这要和我妻子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结婚后她告诉我,她的第一次大便是在地震后的第三十天!我的天呐!据说那时她连一个葡萄粒都吃不下了。)那时候我刚做完褥疮手术,正是需要补充营养的关键时刻,两个小伙子看到我这样茫然不知所措,他们变着法的逗我开心,甚至为我从家里带来妈妈做的饭菜,还去商店给我买来各种罐头,可是都没用的!——我肚子里的宿便太多了!它已经塞满了我的直肠、大肠、小肠和胃,番泻叶也喝了、泻药也吃了、肠也灌了就是不排便!到地震后的第十八天他俩真的急了!再也不要听我的解释、我的搪塞、我的明日复明日,再也不顾我的反对、我的固执,硬是把我翻过身去,戴上乳胶手套打上开塞露——他们要强行给我排便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吃不下饭的原因,光吃不拉没有道理!人不排泻怎么可以!那不仅仅是憋、堵、涨,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好受,连眼睛都冒火呀!这个中滋味恐怕只有截瘫能体会得到。自从来到这里看到别的伤员在床上大便,自己心里就不认可、就不能接受!一个人怎么可以在床上大便呢?!可能就是这样一拖再拖,让我肚子里的宿便在肠子里郁结,水分被吸收殆尽,排便才会如此地困难、吃力。再说让两个那么年轻光鲜的小伙子为自己抠屎太脏了!更是过意不去,我宁可憋死!从小到大我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只要是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洁癖,衣服都不让妈妈姐姐洗,怕她们洗不干净,记得小时候我为卧床的爷爷倒屎盆,我是倒一次吐一次,几天都不想饭吃,也不是我不想伺候爷爷,就是真恶心,为这爷爷不太喜欢我,而喜欢弟弟——因为他不吐。可是自己现在竟然到了在床上大便而且是让人用手掏,那天我哭得一塌糊涂泣不成声,恨自己太不争气!恨自己活得太窝囊,连动物的本能拉屎尿尿都不会!天呐!我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这样还叫活着吗?这不就是名符其实的活死人吗?当时那根砸在腰上垫着砖的房梁,你为什么不直接砸在我的头上?让我一下子就没了痛苦和那二十四万人一起走该多好、多痛快!谁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样活着有胆量你来试试!我恨、我恨、我啥都恨!我洒向人间都是怨!

“杨大哥用力!”他俩在鼓励指挥我,我是一边哭一边使劲努力地配合着,可是自己用力用得眼珠子都觉得快要冒出来了还是便不出来(其实是因为砸断了神经,括约肌接收不到大脑的指令,无论怎么用力都是徒劳,肛门就是不张开)“怎么办?咱俩还是掏吧!这样,你扒着,我来抠!”他俩在商量……

如今四十四年过去了,这件事情、那天的情景,却日久弥新地存储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怀,而且每每想起都会激动不已、五味杂陈。